樱花祭——怀念我的爱女侃儿
爸爸——董小勋

  清明节。灯下,当我写下“樱花祭”三个字,突然觉得眼前的字迹是模模糊糊的,以前只有在灯火昏暗下阅读,或查看《扬子晚报》股市行情的小字体时才有这种感觉。我知道,自去年12月3日深夜侃儿在悉尼市中心佐治街与高宾街交界处遇一醉汉驾车撞击在绿灯区斑马线内不治而别以来,123个日日夜夜,除了在悉尼侃儿最后的住所里的灵堂前,写下过4000余字的悼文《我们没有董侃的日子》,一直没有写东西。我至今没有痛哭出过大声,但我眼眶老是转着泪水,难道无声独自流泪竟使我的眼视力起了变化,这无疑是可以肯定的了。知命之年岁,真的老眼昏花了。
   悉尼归回,数十十万公里,我们眼流着泪,心泣着血,捧着侃儿的骨灰盒和安放着一绺头发的灵骨塔回到了家。照江南的习俗办完“五·七”,已近年关,以泪洗面打发过年这平日最快乐的时光。这一下不觉已近清明。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三中校园里,我亲手选购栽种的那两株樱花。走出校门有近二年了,每年十月,同事们会告诉我那一片金桂盛开得枝头繁盛、香气氤氖的信息;而早春时节该是樱花盛放的时令了,有心去探视,那怕是无人的夜晚。抓起电话问总务处的同事,却被告知,那一片樱花早就开过了。这个季节看樱花,我是知道的,但主动想去看,这是第一次。以前春游也碰到过,记得数十年前,带着学生春游,与无锡鼋头渚的樱花潮不期而遇过。我到过日本,见过京都、奈良的樱花树,未遇过花期,但日本广植樱花,看树的年轮、数量、姿态,能想象出樱花开时节的盛况。
   说实在,这下想起原来校园里那两株樱花实在是久未出门的我想侃儿了。我那肤色雪白特别有温润,面容清丽特别有亮泽,身材姣好特别有活力,性情热烈特别有才情,心地善良特别能爱着别人的侃儿,就这么短暂离我们而去了,在这春短,春要离去的日子里,我想探视樱花。
   放下电话的第二天早晨,下楼看到《常州晚报》头版大幅照片,竟是报道红梅公园半山亭上樱花园天暖提前开放、游人不绝的消息。我驾车前往。清晨的公园,没有一丝凉意,晨练的人很多,从北坡上半山亭,在樱花树下拍照的早有好几拨了。有2000余株樱花的半山亭先开的是早樱、单瓣的、白色花成伞序状,少量的有飘落在草丛里,小径上,那满树的樱花,花繁枝茂,浓艳到化不开,向上看,是悬在半空中的花幕。花丛四周交错栽种着各色树种,柳枝显得轻佻,枫树娇嫩,松柏又老气横秋,老榆树才有叶蕾,还光秃秃心是枝叉。只有樱花毫无顾忌,完全绽放盛开着。
   我在亭下长廊里坐下,点燃一支烟,想着侃儿。曾经那么热情奔放,光彩照人,现在却天人分离,再没有快乐地报平安,舒心地问候,激动地告喜讯,睿智地求问答。
   天下事常有预知。3月底的这几天,江南的早春已经热到接近30°C的气温了,探过樱花才两天,北方寒潮已经酿成,一场狂风骤雨突袭龙城过后,气温已接近零度,再经数日,气温才有回升。天一放晴,清明前日,又上半山亭,那一周前的花事盛景不再。宋朝词人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有“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夜耒风雨,葬楚宫倾国”,且花瓣已是“乱点桃蹊,轻翻柳陌”。词人把蔷薇比作楚宫倾国之美人,叹一夜风雨无情。我再探樱花是痛怜侃儿的早早离世。在悉尼热烈的夏天,那100多天前的2006年12月12日,午时郊外大海边的一处火化场告别大厅里,鲜花丛中依然亮丽,高雅不俗的侃儿在好同学、好朋友、好同事及家人的眼前被推向谢幕台,是我做父亲的给我的侃儿按下电钮,拉上了侃儿22岁人生的最后两道幕布,从此,我们开始了这没有侃儿的苦痛到绝望的日子。
   我之探视樱花,非我特别喜欢樱花,印象中的樱花最多的是日本作家渡过淳一的都市情色小说中反复写到的使主人公们流连忘返的樱花,以及情人间的命运有如赏樱花到花倦的必然。
   我之探视樱花,确非我特别喜欢樱花。我在校园里选种樱花,是因为校园东围墙下原有一排樱花,因为在香樟行道路下,数年不生长,细小不成树,为了不浪费这排小苗,才购得两棵有些年岁的樱花,移到向阳的地方,栽在一起,算有一景,才有这一次忽发的念想。
   常州樱花大都是日本的那位退休教师,常州荣誉市民所赠送,又逢红梅公园开放改造,把马山埠纪念宋丞相王安石履任常州知府上岸处之半山亭移来作景,才有这一片樱花林,我猜想这该是江南一带少有的樱花种植地了。
   我之探视樱花,实在是樱花开得美丽、惊艳,短暂使我想到叫我万分怜爱的侃儿,更何况是在这清明前一段伤心到无法透出气来的日子里。我之探视樱花,是因为樱花美,我的侃儿特别爱美,她总爱把自己收拾得款款有致而落落大方。这使我想起民国的戴季陶所著的《日本论》一书,书中论到日本国民之特性,谓日本人有好美的一面,他特别提到樱花,日本国民喜爱早春赏花,并举东京宽水寺上野的樱花例,就把爱美和樱花联系在一起,我是极赞同的。
   我坐在半山亭下的石阶上,看着樱花树下无数由白变灰的几近碾作尘泥的花瓣,想起我和侃儿最后两年在一起美好而短暂的情形。
   2003年底,侃儿考上了悉尼科技大学建筑系,开始了建筑设计专业的学习。回国探视,我陪她参观了常州宾馆内的近园和少年宫内的未园,我俩徜徉在假山池沼边,我亲自给她讲解了这两座园林的小巧周全而精致的布局匠心,我想这该是一位在西方国家学建筑设计的中国学生应该上的一堂课,侃儿在为古典园林的博大、精美表现出来的惊叹、理解令我宽心,我想我的侃儿长大了,我和侃儿能象我和朋友交流那样相处了。我们今后会有更多共通语言了。我之爱建筑由来已久,我在侃儿面前自夸这方面的学养足以写出建筑评论美文。
   2004年夏天,侃儿回家。我单独带着侃儿从在戚墅堰外婆家回家,驾车经过雕庄,看到马路边竟搭了一处土戏台,戏台上一旦一生唱着锡剧,高音喇叭响彻一片,足以盖过来回车辆的噪音。侃儿在初中曾学唱过且表演过锡剧,但真正民间舞台上的锡剧,她没有看过。经过3年留澳学习,再看到散发着如此乡土气息的表演,着实令她赞叹和高兴,我们于是停下车,坐在车里,打开车窗看起戏来,戏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深的印象,我们议论着“乡下花旦”那土不土,洋不洋的打扮开怀大笑不止。这一次,我给侃儿讲述了我在雕庄做知青的两年生活经历,我告诉她,我写过锡剧剧本,并演出过,剧本代表雕庄乡得过郊区文艺会演大奖,我给她介绍做知青时,村子里的男女青年在打谷场草堆上用“双推磨”,甚至更“黄”的民间锡剧打情骂俏的情况。但现在半山亭下的我,噙着泪水的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
   2006年初,侃儿最后离常的前几天,我带着侃儿到我的厂里去,说看看老爸的杰作。我从学校退养回家,在新区办了一家机械厂,我如数家珍地给她介绍各种机器设备,所做产品的用场。我又开车把她拉到我正在建造的新厂房工地,我给她看到了我设计的新厂房规划、厂房图纸,领她看了已经造出地面的厂房基础柱桩。然后我们沿机场路回家,我们开始关于创业和人生探讨。我把我的建议严肃认真地告诉她,我说,我和你妈妈仍然要求你节俭地过日子,尽管以后我们可能会有很多钱,我希望侃儿能节俭而有尊严地生活,我说这并不矛盾,有钱也要节俭,节俭又要有尊严,这是一辈子教书读书的老爸的意愿。我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我们也讨论了我离开公职创业的一切。她开始为我担心,但我走出校园的轻松应对,又使她不能不相信我会成功。现在想起这最后的长谈,我只有任自己的泪水流淌出来,我现在知道这一次谈话对她人生最后一年的生活的影响是多么巨大。她开始担心我的事业、心情、身体,她开始和她妈妈一起为我祈福,她给她的好朋友丹丹说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爸爸妈妈能健康快乐,有钱没钱无所谓。于是她不停地打工,因为她不会在朋友面前节俭,她又要有尊严地生活,因为她是自己没有多少钱,也还在张罗着借钱给别人的人。
   在侃儿离去前的最后38天里,我只和侃儿在电话聊过几句问候的话,其它的事是她妈妈知道后告诉我的。我了解到她遇到了一生中对生活生命最有感悟的一件事。她最好的、认她做干姐姐的上海妹妹,在06年10月26日她22生日那天突发心脏病离去了。于是她陪着干妹妹的妈妈处理完干妹妹的丧事,连着几次打电话告诉她妈妈关于干妹妹丧事的经过和细节,抒说对生命叹息,她说从此知道生命的脆弱和珍贵,要珍爱生命;她告知干妹的爸妈的痛不欲生,几近自杀的情况,开始发誓要对爸爸妈妈更好些,问候更殷勤些。于是,我听到妈妈要更瘦身了,因为侃儿有要求,妈妈只有一如既往,保持好身材,侃儿就给妈妈买时装;于是她妈妈嚷嚷着退休后要搬到悉尼去住,因为侃儿保证要在悉尼的海边买别墅给爸妈安度晚年。在这种种感悟里我们第一次知道她对命运的神秘有了一定的认知。为什么干妹在自己生日这一天离开?她更不会知道,自己生日前,干妹妹刚从上海回悉尼,电话里她们约定生日过后见面吃饭,竟不想38天后这一对如此漂亮年轻的干姐妹会到天国去相聚。侃儿啊,你怎能把给干妹妹办后事的仪式和过程都给爸妈告诉得一清二楚,最后竟成为了我们后来给你所做的一切呢?我一向信奉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我不能理解庄子在老妻死后击筑而歌的洞穿和达观。但侃儿的不告而别叫我如何认知并理解,我木然了。
   清明这一天,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先送她妈妈去上班,再送她伯母去我厂里处理一些厂务,我回到家里,陪着侃儿,在侃儿遗像前,献上鲜花,点上香烛,上柱高香,并保佑侃儿天国安宁,不断的上香、换灶,已近黄昏。灯下,写成这篇祭文,以慰我念想。
  
   二○○七年四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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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时间:2007/4/6 15:5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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