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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故居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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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雨清
徽 州 之 行 ， 对 我 来 说 ， 本 来 就 是 去 踏 访 前 朝 古 迹 的 。 歙 县 潭 渡 村 的 宾 虹 草 堂 去 过 了 ， 连 黟 县 乡 下 不 甚 有 名 的 赛 金 花 旧 居 也 访 过 了 ， 胡 适 故 居 自 然 不 能 放 过 。
前 往 绩 溪 时 ， 下 起 了 雪 。 十 一 月 的 天 空 ， 早 上 出 来 还 阴 沉 着 ， 现 在 倒 亮 堂 了 。 快 到 上 庄 村 时 ， 雪 停 了 。 所 以 不 像 一 路 所 见 的 ， 上 庄 村 里 的 瓦 房 上 并 无 白 雪 ， 天 空 又 阴 沉 下 来 了 。 胡 适 在 《 口 述 自 传 》 中 说 ： “ 我 家 世 代 乡 居 。 故 宅 在 绩 溪 城 北 约 五 十 华 里 。 ” 这 便 是 上 庄 村 。 上 庄 村 是 个 山 水 环 抱 的 古 村 落 ， 所 谓 “ 竹 竿 峰 前 ， 山 萦 水 聚 ； 杨 林 桥 畔 ， 棋 布 星 罗 ” ， 都 算 得 上 是 一 方 胜 景 了 。 旧 时 上 庄 村 也 真 有 八 景 之 说 ， 有 一 景 叫 竦 岭 积 雪 ， 可 惜 这 回 雪 下 得 不 大 ， 没 能 积 住 。 还 有 西 岩 瀑 布 和 曲 水 澄 澜 ， 都 是 平 时 可 观 的 。 就 说 曲 水 澄 澜 吧 ， 这 是 一 脉 绕 村 而 过 的 溪 流 ， 已 经 十 一 月 了 ， 水 还 有 些 急 ， 也 很 澄 澈 。
上 庄 村 风 光 虽 好 ， 却 和 徽 州 一 样 ， 因 山 地 贫 瘠 ， 岁 岁 不 得 温 饱 ： “ 徽 州 介 万 山 之 中 ， 地 狭 人 稠 ， 耕 获 三 不 赡 一 。 即 丰 年 亦 仰 食 江 楚 十 居 六 七 ， 勿 论 岁 饥 也 。 ” 故 明 清 以 来 ， 徽 州 人 多 外 出 经 商 ， 这 也 就 是 后 世 闻 名 的 徽 商 。 上 庄 村 最 有 名 的 商 家 ， 当 是 胡 开 文 了 ， 这 在 当 时 是 名 震 一 时 的 墨 庄 ， 到 现 在 都 还 有 些 余 韵 。 离 胡 适 故 居 不 远 ， 还 有 一 栋 清 时 的 民 居 ， 便 是 原 先 的 胡 开 文 老 宅 ， 现 已 辟 为 胡 开 文 纪 念 馆 。 胡 适 的 祖 上 也 是 经 商 的 ， 虽 和 这 位 乡 亲 无 法 比 拟 ， 却 也 弄 得 有 声 有 色 ：
我 家 在 1 5 0 年 前 ， 原 来 是 一 家 小 茶 商 。 祖 先 中 的 一 支 ， 曾 在 上 海 附 近 一 个 叫 做 川 沙 的 小 镇 ， 经 营 一 家 小 茶 叶 店 。 根 据 家 中 的 记 录 ， 这 小 店 的 本 钱 原 来 只 有 银 洋 一 百 元 （ 约 合 制 钱 十 万 文 ） 。 这 样 的 本 钱 实 在 是 太 少 了 。 … … 为 防 止 别 人 在 本 埠 竞 争 ， 他 们 居 然 在 川 沙 镇 上 ， 又 开 了 一 家 支 店 。 后 来 他 们 又 从 川 沙 本 店 拨 款 ， 在 上 海 华 界 （ 城 区 ） 又 开 了 一 家 支 店 。
胡 适 的 父 亲 胡 铁 花 原 先 也 在 茶 叶 店 里 帮 忙 ， 并 由 先 祖 延 聘 塾 师 ， 教 授 诗 文 。 后 因 见 其 聪 颖 ， 被 家 中 选 出 专 门 去 读 书 ， 以 便 参 加 科 举 。 胡 铁 花 频 经 周 折 ， 最 后 在 台 湾 做 过 一 任 台 东 直 隶 州 知 州 。
胡 适 是 继 室 所 生 ， 生 在 上 海 ， 其 时 胡 铁 花 正 任 淞 沪 厘 卡 总 巡 。 父 亲 从 台 湾 撤 回 ， 病 死 厦 门 时 ， 胡 适 才 三 岁 ， 而 他 母 亲 冯 氏 也 才 二 十 三 岁 。 此 前 因 甲 午 战 败 ， 台 湾 割 给 了 日 本 ， 胡 知 州 就 把 他 们 母 子 先 送 回 了 上 庄 村 的 老 家 。 这 也 是 胡 适 第 一 次 住 进 后 来 的 故 居 。 没 几 个 月 ， 就 传 来 了 胡 铁 花 的 死 讯 ， 在 《 四 十 自 述 》 中 ， 胡 适 对 此 有 一 段 肺 腑 难 忘 的 描 述 ：
我 仿 佛 记 得 我 父 亲 死 信 到 家 时 ， 我 母 亲 正 在 家 中 老 屋 的 前 堂 ， 她 坐 在 房 门 口 的 椅 子 上 。 她 听 见 读 信 人 读 到 我 父 亲 的 死 信 ， 身 子 往 后 一 倒 ， 连 椅 子 倒 在 房 门 槛 上 。 东 边 房 门 口 坐 的 珍 伯 母 放 声 大 哭 起 来 ， 一 时 满 屋 都 是 哭 声 ， 我 只 觉 得 天 地 都 要 翻 覆 了 ！
孤 儿 寡 母 的 日 子 是 很 难 过 的 ， 又 加 上 胡 铁 花 为 官 时 两 袖 清 风 ， 几 个 俸 钱 都 投 入 到 茶 叶 店 中 ， 店 业 经 营 又 连 连 失 败 ， 胡 适 在 自 传 中 说 ， 他 记 得 少 年 时 帮 母 亲 记 帐 ， 即 使 一 块 豆 腐 也 要 列 上 。 幸 好 胡 铁 花 在 死 前 两 个 月 ， 遗 嘱 冯 氏 ， 说 胡 适 “ 天 资 聪 明 ， 应 该 令 他 读 书 ” 。 冯 氏 本 是 农 家 女 ， 识 字 不 多 ， 只 在 台 湾 时 ， 胡 铁 花 教 育 儿 子 ， 她 跟 着 认 了 千 余 个 字 。 但 对 先 夫 的 遗 嘱 ， 冯 氏 一 生 奉 若 圣 旨 ， 从 台 湾 回 上 庄 村 没 多 久 ， 胡 适 就 被 母 亲 送 进 了 私 塾 。 刚 上 私 塾 那 会 ， 胡 适 还 要 人 抱 到 凳 子 上 ， 课 完 了 ， 再 抱 下 来 ， 看 上 去 就 像 个 没 有 断 奶 的 小 孩 ， 可 念 书 上 却 一 点 也 不 比 他 人 差 ， 早 在 台 湾 时 ， 父 亲 就 教 他 认 识 了 七 百 多 个 字 。 胡 适 在 家 乡 念 了 九 年 的 书 ， 这 也 是 他 后 来 津 津 乐 道 的 九 年 家 乡 教 育 。 据 说 胡 适 晚 年 客 居 台 湾 ， 思 乡 成 疾 ， 临 睡 前 ， 总 要 用 绩 溪 方 言 背 诵 一 串 诗 词 ， 方 能 慢 慢 入 睡 。 其 实 1 9 0 4 年 的 春 天 ， 他 在 寒 风 中 离 开 上 庄 村 ， 到 上 海 求 学 后 ， 就 很 少 回 乡 了 。 对 上 庄 的 胡 适 故 居 来 说 ， 也 许 只 有 三 件 事 和 胡 适 相 关 了 ： 1 9 1 7 年 底 自 己 的 婚 礼 ， 一 年 后 母 亲 的 丧 礼 ， 和 抗 战 期 间 ， 上 庄 村 民 给 胡 适 上 匾 庆 贺 五 十 大 寿 ， 并 改 村 名 为 适 之 村 。
最 后 一 件 事 ， 其 实 胡 适 并 未 回 乡 ， 那 时 他 正 在 驻 美 大 使 任 上 。 现 在 胡 适 故 居 的 正 厅 ， 还 挂 着 这 副 “ 持 节 宣 威 ” 的 寿 匾 ：
适 之 先 生 海 内 名 流 中 外 仰 望 近 年 拜 大 使 驻 节 美 邦 宣 扬 国 威 折 冲 尊 俎 懋 著 绩 勋 兹 值 先 生 觞 开 大 衍 亚 云 适 宰 梁 安 造 谒 珂 乡 欣 逢 盛 典 爰 本 宋 史 天 节 八 星 义 集 四 字 以 志 钦 仰
持 节 宣 威
江 苏 盐 城 朱 亚 云 敬 题
中 华 民 国 三 十 年 十 一 月 旦
和 后 来 的 上 匾 相 比 ， 1 9 1 7 年 的 婚 礼 就 更 热 闹 了 。 此 时 胡 适 已 留 美 回 国 ， 在 北 京 大 学 作 教 授 。 那 年 的 冬 天 ， 北 京 大 学 放 了 寒 假 ， 胡 适 教 授 坐 火 车 匆 匆 赶 回 家 乡 ， 和 十 三 岁 时 订 婚 的 江 冬 秀 完 婚 。 这 是 一 场 由 他 母 亲 张 罗 的 婚 礼 。 新 房 就 是 现 在 的 胡 适 故 居 。 当 年 的 新 房 还 在 ， 摆 着 一 张 古 旧 的 木 床 ， 一 只 摆 针 式 的 闹 钟 ， 大 概 都 不 是 胡 适 以 前 用 过 的 。 只 是 梳 妆 台 前 的 一 帧 合 影 ， 却 是 胡 适 夫 妇 照 片 的 翻 印 。 胡 适 的 婚 姻 曾 名 列 民 国 七 大 怪 事 ： 一 个 新 文 化 运 动 的 主 将 ， 却 娶 了 一 个 没 文 化 的 乡 村 女 子 。 招 来 过 很 多 批 评 ， 据 说 陈 独 秀 就 曾 当 面 痛 骂 胡 适 ， 要 他 离 婚 。 而 同 样 一 件 事 ， 在 上 庄 村 却 被 传 为 才 子 佳 人 式 的 佳 话 。 胡 适 当 年 在 上 庄 村 所 受 的 礼 遇 ， 无 疑 是 一 个 旧 小 说 里 奉 旨 完 婚 的 新 科 状 元 。
胡 适 的 蜜 月 是 在 家 度 过 的 。 离 上 庄 村 不 远 的 上 溪 山 口 ， 有 一 丘 古 墓 ， 是 明 末 隐 士 采 薇 子 葬 身 处 ， 胡 适 在 婚 后 曾 和 友 人 去 游 过 ， 兴 之 所 至 ， 还 题 了 一 首 诗 ：
野 竹 遮 荒 冢 ， 残 碑 认 故 臣 。
前 年 亡 虏 日 ， 几 个 采 薇 人 。
据 胡 适 诗 后 自 注 ： “ 墓 上 有 碑 ‘ 明 采 薇 子 之 墓 ’ 。 此 人 清 初 来 吾 乡 ， 不 言 姓 名 ， 自 称 ‘ 采 薇 子 ’ ， 遗 墨 颇 多 ， 洪 杨 乱 后 ， 多 散 失 。 ” 胡 适 是 个 有 考 据 癖 的 人 ， 青 年 时 写 《 庐 山 游 记 》 ， 考 证 一 个 和 尚 的 墓 碑 ， 写 了 八 千 多 字 ， 登 在 《 新 月 》 上 ， 还 印 成 一 个 小 册 子 。 可 是 有 关 这 个 采 薇 子 ， 却 终 不 见 他 作 过 考 证 ， 对 上 庄 村 来 说 ， 不 免 是 憾 事 。
1 9 1 8 年 的 年 底 ， 母 亲 染 病 而 亡 ， 胡 适 回 家 奔 丧 。 这 是 他 最 后 的 故 乡 行 ， 此 后 他 就 没 有 回 过 上 庄 了 ， 家 乡 的 老 宅 也 分 给 了 几 个 侄 子 。 可 对 故 乡 的 眷 念 之 情 ， 却 终 其 一 生 ， 即 所 谓 “ 唯 桑 与 梓 ， 必 恭 敬 止 ” 。
黄 宾 虹 曾 镌 过 一 方 石 印 ， “ 家 在 黄 山 白 岳 间 ” ， 很 以 徽 州 人 为 豪 。 而 胡 适 这 种 自 豪 就 更 强 烈 了 ， 在 《 口 述 自 传 》 中 ， 第 一 句 话 便 是 ： 我 是 安 徽 徽 州 人 。 平 时 更 把 像 “ 我 们 徽 州 是 朱 子 、 汪 慎 修 、 戴 东 原 、 胡 培 的 故 乡 ” 一 类 话 挂 在 嘴 边 。 据 梁 实 秋 回 忆 说 ， 因 其 夫 人 是 徽 州 人 ， 胡 适 向 人 介 绍 他 时 ， 总 要 说 他 是 徽 州 的 女 婿 ， 也 是 半 个 徽 州 人 。 胡 适 以 徽 州 人 自 许 ， 但 却 也 不 愿 随 便 沾 先 贤 的 光 。 蔡 元 培 曾 在 为 他 所 作 的 序 言 中 说 ， 绩 溪 胡 氏 是 有 家 学 渊 源 的 ， 像 乾 嘉 时 的 胡 培 ， “ 这 个 在 十 八 、 九 世 纪 便 以 汉 学 闻 名 的 书 香 望 族 ， 其 远 祖 可 直 溯 至 十 一 世 纪 《 苕 溪 渔 隐 丛 话 》 的 作 者 胡 仔 。 那 位 抵 抗 倭 寇 的 名 将 胡 宗 宪 ， 也 是 他 们 一 家 。 ” 但 是 胡 适 对 此 作 了 否 定 ， “ 这 个 世 居 绩 溪 城 内 的 胡 家 ， 与 我 并 非 同 宗 。 ”
上 庄 村 早 先 是 胡 氏 聚 族 而 居 的 ， 这 一 脉 属 于 明 经 胡 氏 ， 据 族 谱 记 述 ， 先 祖 “ 讳 昌 翼 ， 字 宏 远 ， 号 眉 轩 ， 本 唐 昭 宗 子 。 ” 因 朱 温 逼 宫 ， 被 生 母 何 皇 后 “ 护 以 御 衣 宝 物 ， 匿 讳 民 间 ， 时 婺 源 胡 三 公 者 ， 宦 游 长 安 ， 匿 之 以 归 ” ， 并 改 胡 姓 。 胡 适 对 旧 谱 上 的 这 种 说 法 ， 却 不 以 为 然 ， 他 觉 得 中 国 的 族 谱 都 中 了 源 远 流 长 的 迷 信 的 毒 。 “ 家 家 都 是 古 代 帝 王 和 古 代 名 人 之 后 ， 不 知 古 代 那 些 小 百 姓 的 后 代 都 到 哪 里 去 了 ？ ” 这 是 胡 适 的 话 ， 也 是 一 句 实 话 。
1 9 1 8 年 以 来 ， 胡 适 曾 多 次 想 回 到 徽 州 、 回 到 上 庄 村 看 看 ， 却 都 一 时 抽 不 出 身 来 ， 待 到 后 来 去 了 台 湾 ， 也 就 只 能 在 梦 中 神 游 了 。 我 此 次 去 上 庄 村 ， 恰 好 遇 上 一 位 胡 姓 老 人 ， 据 他 说 是 胡 适 的 侄 孙 ， 他 的 名 字 还 是 胡 适 取 的 ， 当 时 抗 战 刚 刚 胜 利 ， 胡 适 就 给 取 了 个 凯 旋 的 名 字 ， 算 是 一 种 纪 念 。 老 人 没 有 见 过 胡 适 ， 只 听 上 辈 说 起 ， 他 家 里 还 藏 着 胡 适 的 书 信 。 老 人 的 家 就 在 胡 适 故 居 的 隔 壁 ， 也 属 胡 氏 的 十 三 间 祖 屋 。 这 些 房 子 土 改 时 分 给 三 家 村 民 居 住 ， 十 几 年 前 由 当 地 政 府 出 资 一 万 余 元 ， 将 其 房 产 收 回 ， 略 加 修 葺 ， 作 为 文 物 保 护 起 来 。 现 在 开 放 的 胡 适 故 居 ， 有 一 个 徽 式 民 居 典 型 的 天 井 ， 保 持 着 清 朝 的 遗 风 ， 只 是 门 口 挂 了 一 副 名 家 题 签 的 牌 匾 ： 胡 适 故 居 。 雪 不 知 几 时 又 下 了 ， 落 在 十 一 月 的 上 庄 村 ， 有 几 朵 飘 在 胡 适 故 居 门 口 的 牌 匾 上 ， 很 快 就 融 了 ， 只 留 下 数 点 淡 淡 的 湿 痕 。